2019年10月28日

以《陌生人》面對內心深處的認同焦慮 阿喀郎.汗的最後一支獨舞

※ 本文精簡版刊載於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報》020期


2017 年初,英國倫敦市郊的溫布頓的天空陰鬱而蕭瑟,離火車站10 分鐘之遙,一棟不起眼的褐色兩層樓小屋,後院隱隱傳出節奏和絃樂的聲音。當今英國最重要的舞蹈家阿喀郎.汗 (Akram Khan) 剛完成他每天早上 3 小時的嚴格自我訓練,正和幾位樂手一起為新作品《陌生人》XENOS 創意激盪。


阿喀郎.汗(以下簡稱阿喀郎)的父母來自孟加拉,50 年前移民英國,選擇在傳統白人仕紳密集的溫布頓定居,經營一間雅致的印度餐廳。阿喀郎從小就在白人小孩較多的學校上學,儘管他學著說一口地道英語腔,認為自己跟同學並無不同,但矮小的身材、棕色的皮膚,仍免不了受到同學的霸凌。阿喀郎的數學比同儕拿手,但他好動,最崇拜的偶像是麥可.傑克森。有一次在學校的表演中模仿麥 可. 傑 克 森 (Michael Jackson) 跳舞,讓他搖身成為風雲人物,才擺脫了被同學歧視和霸凌的命運。從此,他對舞蹈就有無比的信心和熱愛。

融合印度傳統舞蹈卡達克  世界「舞」台 嶄露鋒芒

阿喀郎的父親對於自己兒子一味的西化雖不以為然,卻認為既然喜歡跳舞,至少要學會印度的傳統舞蹈卡達克(Kathak)。卡達克源自印度北方,意思是「說故事的人」,據信古代印度就
是用這種舞蹈加上說唱的方式來傳唱故事。就像是臺灣廟口的歌仔戲,或安達盧西亞的佛朗明哥,卡達克傳承了印度北部最深刻的傳統表演文化,阿喀郎的父親則希望藉此讓他不要忘
本。小阿喀郎雖然對文化根源的探究沒有興趣,但卡達克要求快速精準的腳底功夫,加上細膩精緻的手勢,對他的麥可舞步大有助益,於是欣然接受。當時的他遠遠沒想到,卡達克會
成為日後他舞作裡最重要的語彙。

阿喀郎在大學修習現代舞蹈及表演藝術,畢業後即嶄露鋒芒。23 歲受邀參加倫敦以新視野舞作聞名的「舞蹈集合」(Dance Umbrella) 系列創作;25 歲成立舞團、27 歲的第一支編舞作品《倘若》Kaash 跟知名藝術家安尼旭.卡普爾 (Anish Kapoor) 合作,受邀到愛丁堡國際藝術節演出;30 歲就成為倫敦舞蹈殿堂沙德勒之井劇院 (Sadler's Wells Theatre) 的協同藝術家 ,並獲得英國女王頒贈大英帝國勳章;35 歲,英國國家肖像館迎入了他的個人肖像;37 歲獲得劇場界最高榮譽的勞倫斯.奧利維獎 (Laurence Olivier Awards);38 歲為倫敦奧運開幕式編舞。40 歲時,阿喀郎已是一顆升頂的耀眼烈日。

臺灣舞蹈界常客  與許芳宜共舞《靈知》

阿喀郎最輝煌的幾支作品都和臺灣頗有淵源,在臺灣最早注意到他舞蹈天分和舞台魅力的人,就是雲門舞集的創辦人林懷民。2006 年阿喀郎與法國芭蕾天后西薇.姬蘭 (Sylvie Guillem) 合作的雙人舞作品《聖獸舞姬》Sacred Monsters,林懷民就貢獻了一段精采的編舞,這支作品結合語言和舞蹈,親切易懂,受到許多歐洲觀眾的喜愛。在林懷民的引介下,阿喀郎不僅多次來臺演出,更為雲門舞集編創《迷失之影》Lost Shadows。

另一位和阿喀郎關係深刻的人則是知名舞蹈家許芳宜,她和阿喀郎合作的作品《靈知》Gnosis 可以說是阿喀郎以傳統卡達克舞蹈結合西方現代舞的代表作。這支經典作品取材自印度神話當中皇后甘哈麗 (Gandhari) 的故事。阿喀郎將故事拆解,以人物的心態和情感轉折為主軸,上半場用傳統的卡達克鋪陳故事背景,每個犀利的步伐和精巧的手勢都代表著故事中的各個環節,下半場則是和許芳宜搭配的絕美現代舞,以抽象的方式表達角色內心的衝突和轉化。這支作品在 2010 年到 2014 年之間,世界巡迴了近百場,打開了阿喀郎在全球舞蹈世界的知名度。

臺灣觀眾最喜愛的阿喀郎作品,可能是他 2013 年在國家兩廳院演出的 DESH。經歷多年來與其他藝術家共同創作的過程,阿喀郎決定做一支獨自一人演出的大型作品,當舞台不必分享、觀眾焦點不再分散,作品的核心概念勢必要回到自身。這次,阿喀郎選擇向內挖掘,勇敢面對從年幼以來就困擾著自己的文化衝突議題──身為移民二代,英國人不認為他是英國人,孟加拉人卻也不覺得他屬於孟加拉。在創作期間,阿喀郎帶著設計團隊回到家鄉孟加拉,重新體驗孟加拉的生活、文化、高溫和擁擠,仔細咀嚼著當年父母親離別家園、移民英
國時的心境,孟加拉喧囂的市街、漁村修船時的敲擊聲、代代流傳的孟加拉寓言故事,都成為這支作品的元素。阿喀郎也在此作品中首次運用美式電視劇的分鏡結構,讓一些原本深刻嚴肅的議題,例如孟加拉獨立戰爭、濫用童工、國際經濟剝削、西方流行文化的淺薄等等,以自然隱喻和詩意的手法呈現,讓觀眾獨立思考。

DESH 是阿喀郎生涯的頂峰,為他贏得了世界各地無數獎項,也讓他成為當代表演藝術的指標人物。

媒體風波 萌生退意

進入 40 歲的阿喀郎,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只滿足於模仿麥可.傑克森、表演既定的傳統卡達克舞蹈或重述已存在的歷史故事,他更希望在這些形態之外,更能闡述關心的議題,表達自己在乎的價值。

2016 年,他選擇以女性角度重新闡釋印度史詩,在這個傳統上由男性撰寫的故事中,女性多半只是權力的附屬品,就如同獅子與獵人的關係,為何總是獵人單方面宣告戰果?如果獅子也有話語權,會如何表述呢?這就是作品《獅若有言》Until the Lions 想要顛覆的。此時的阿喀郎在英國藝文界動見觀瞻,所有言行無不被放大檢視,在一次演出前的訪談中有記者問到藝術家性別平等問題,阿喀郎脫口而出:「別再有更多女性編舞家了。」他原本是想表達編舞不分男女、性別並非藝術創作的分歧,像他一樣的男性可以創作女性主義的作品,但卻被部分媒體斷章取義,反而曲解成性別歧視,造成英國輿論一片譁然,也衝擊到阿喀郎的形象和聲譽。

儘管《獅若有言》以特殊的圓形舞台設計成為當代舞蹈劇場的指標性作品,且當中和阿喀郎對舞的臺灣舞者簡晶瀅以精湛的表現,獲得英國國家舞蹈獎最佳女舞者的殊榮,足見藝術圈對《獅若有言》的肯定,但輿論的喧騰仍對阿喀郎留下一抹影響。近年來他經歷了大大小小的輿論追捧或撻伐,也經歷了所有舞者都無法逃避的受傷命運,也有初為人父的喜悅和疲累,身體和心境都已邁過巔峰,即便藝術創作依然是他的熱情所在,但「不再跳舞」的想法逐漸在這位鬍鬚也開始花白的舞蹈家心中醞釀。阿喀郎隱約知道,下一支作品將會是他的最後一次獨舞。

最後一支獨舞《陌生人》 挖掘人心底處的勇氣

近年來,英國脫歐的決定不僅讓國際動盪,也對國內的社會氛圍產生微妙的影響,極端保守主義和國族主義的勢力抬頭,英國各地都出現蓄意攻擊少數族裔的暴力事件,仇外情緒(Xenophobia) 在一向兼容開放的英國社會中蔓延,令阿喀郎回想起小時候因身材矮小、膚色不同而被同儕霸凌的夢魘。身為藝術家,阿喀郎無法對此視而不見,他要用舞蹈作品來跟社會溝通,要用生涯的最後一支獨舞來跟自己的情結和解。2018 年適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戰百年,百年前的印度仍為英國殖民地,響應了殖民母國號召而投入大批青年到殘酷的歐洲戰壕中,多數有去無回,但是英國社會在這一百年來卻鮮少彰顯紀念。於是,阿喀郎決定以一戰印度志願軍作為最後一支獨舞的主題,並以表示「外來者」的字根 Xeno- 作為作品名稱。

在《陌生人》中,阿喀郎維持一貫的創作風格,使用大量的象徵符碼來敘述故事,在已知創作背景的前提下,觀眾享受到自由聯想與解讀的快意。例如:匍匐、瘸行、攀爬等各種肢體
樣貌各自代表何種角色?當他從傳統卡達克切換到現代舞蹈的時候代表什麼意義?為什麼要與繩索共舞?不只在舞蹈上,連舞台、服裝及音樂設計都富含心思:為什麼舞台上大量使用泥土?為什麼向下挖掘的戰壕卻變成向上堆砌的土丘?留聲機在舞台上要隱喻什麼?這些問題看似意有所指,卻又沒有標準答案,端看它觸碰到觀眾的哪些個人經驗,而產生完全不同的解讀,這也是阿喀郎作品最迷人之處,每個人看到的故事都不盡相同,而結束時沒有人不被感動。

看著阿喀郎的敘事舞蹈作品,觀者總是會不自覺地跟著一起挖掘自己,挖掘出苦澀、挖掘出美好,而更多時候,是挖掘出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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