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8日

一戰中的殖民兵 為誰而亡的戰士魂 阿喀郎.汗的《陌生人》

※ 本文獲刊載於《PAR表演藝術雜誌》322期


歷史是勝利者寫的,但歷史的背面,掩埋了多少當權者忽視的故事?向來不畏於顛覆既有觀點的阿喀郎.汗將帶來台灣的作品《陌生人》,即著眼於敏感的種族問題,挖掘一次大戰當中被忽略的印度殖民兵歷史。作為阿喀郎的生涯最後一支獨舞,《陌生人》以原為印度舞者的士兵為主角,以普羅米修斯神話為隱喻,重點回顧了阿喀郎的舞蹈生涯。


拿破崙說:「歷史的真相是安排好的寓言。」(La vérité historique est souvent une fable convenue.),要能打破既有的僵固史觀,從不同面向去理解重大歷史事件的全貌和意義,其實是很困難的。廿世紀上半葉的兩次世界大戰當中,第二次世界大戰有較廣為接受的基調,侵略與反侵略、自由包容對抗種族迫害,但第一次世界大戰卻包含各國複雜的利益糾葛和對情勢的誤判,就算是在身為戰勝國的英國,一般民眾對於一戰的觀感也相當複雜。政府在處理歷史時,通常傾向於將事件規整化,理出單一的脈絡,再賦予政治正確的論述。但事實上,沒有任何事件只存在單一的觀點,所謂成王敗寇,失敗的一方是如何解釋歷史?不同宗教背景如何描述歷史?女性的歷史觀點是什麼?少數族群的又是什麼?這些都是阿喀郎.汗(Akram Khan)近年來極力叩問的題材。

挖掘一戰中被忽略的殖民兵歷史

孟加拉裔、英國出生長大的阿喀郎,從小就對於主流與非主流之間鮮明的界線格外有感,他曾說:「在學校裡,同學覺得我是印巴人;在卡達克的舞蹈圈子裡,他們覺得我是孟加拉人,不是正統印度;當我回到孟加拉,他們卻又覺得我這個在國外長大的小孩,已經是英國人而不是孟加拉人了。」人與人之間的界線不只鮮明,更是隨著不同的族群和脈絡而變動的,無論在何種情境中,阿喀郎都曾被群體排除,被視為外人。「只有當我身為藝術家的時候,我才不會覺得自己受到排擠。」

因此阿喀郎的舞蹈作品,一直有別於主流,且不畏於顛覆既有觀點。二○一三年來台演出的作品DESH就是以觸動人心的敘事手法,從自身出發探究文化認同議題,讓阿喀郎一舉獲得英國奧利維獎(Olivier Awards)和紐約貝西獎(Bessie Awards)兩項劇場界的頂尖榮譽。隨後於二○一六年,阿喀郎又以作品《獅若有言》Until the Lions(另譯為《輪》)嘗試以女性角度詮釋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復仇故事,顛覆以男性和勝利者為主的傳統史觀。這次,阿喀郎著眼於敏感的種族問題,在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百周年的「14-18 NOW」計畫支持下,挖掘一次大戰當中最被忽略的殖民兵歷史。

如同二戰時台灣的高砂義勇隊被日軍徵募前往南洋作戰,印度在一戰中也發生過類似的情境。印度的獨立運動自十九世紀就已經開始,一戰期間正是甘地開始在印度熱切宣揚獨立的時期。隨著西線戰事陷入膠著,「為白人打歐洲的戰爭」到底是否值得,成了當時印度社會激辯的議題。阿喀郎在創作時參閱了大量史料,包含許多印度士兵的書信和日記,其中有士兵是為了微薄的薪餉,卻也有士兵是抱著理想,希望藉由支援作戰而換取英國對印度獨立更大的退讓。然而他們沒料到的是,不僅待遇不如英軍,還常被派往最艱困的戰區,僥倖生還的人,還必須面對回國後的社會質疑。不幸捐軀的印度士兵多數就地草草掩埋,不僅沒有在家鄉受到紀念,英國的戰後論述、歷史教材,以及每年的國殤日追悼儀式也鮮少被提及,這些士兵在時間中、空間中,成了一群被排除的異類(xenoi)。

卡達克舞者與普羅米修斯

《陌生人》XENOS作為阿喀郎的生涯最後一支獨舞,不僅議題沉重,風格上也捨棄了早年慣有的詼諧,整部作品肅穆深沉,在長期合作的戲劇構作家露絲.利托(Ruth Little)的編織下,作品反射出兩個不同的面向。第一個面向,也是最直觀的面向,是一位印度士兵的故事:描述在捲入戰爭前的一位印度舞者,他嫻熟的身體和技巧卻成為戰爭的工具。故事劃分為許多段落,每個段落都有關鍵的元素,例如以卡達克舞蹈的腳鈴(Ghungroo)纏身變成子彈、以繩索作為戰時通信兵使用的電纜線、以及留聲機變成敵軍的探照燈等。第二是呼應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的寓言。相傳普羅米修斯用泥土雕塑出人類,再由雅典娜灌注靈魂,而後他又盜火給人類使用,致使潘朵拉的盒子將不幸的事物廣傳世間,並受到宙斯的懲罰與折磨。舞台上,五位樂手肅立於後方,彷彿是奧林帕斯的諸神般俯視人間。以土為人、人死入土的意象,犯錯的意象,無盡折磨的意象,既是故事中這名印度士兵的夢魘,也是阿喀郎巧妙的並置,讓神話寓言和歷史交錯。

整支作品隱約是阿喀郎舞蹈生涯的重點回顧,包含了他成名的經典卡達克舞蹈,以及可以說是阿喀郎招牌的細膩手勢,和融合了蘇菲旋轉的現代舞語彙,都在這支獨舞封箱作中有精采的展現。

《陌生人》的主題雖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它所揭櫫的議題跟今日社會依然高度相關,戰爭依然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蔓延,恐怖攻擊就發生在倫敦、巴黎、柏林等大城市的鬧區街頭,國家與國家之間、膚色與膚色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壁壘更加鮮明,仇外情節(xenophobia)一詞不斷出現在生活當中。或許在人類的歷史上,我們從未如此接近毀滅而不自知,我們都將自己看作陌生人。
(完)

英國「14-18 NOW」計畫  探索一次大戰的當代意義

發生於一九一四到一九一八年之間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歐洲政治版圖重塑、殖民國的獨立、乃至全世界的形勢都有深遠的影響。九百萬軍人在此戰爭中喪生,等於每分鐘就有四人喪命,日夜不停地持續四年。面對如此巨大的創痛和疤痕,歐洲各國每年都以隆重莊嚴的官方儀式加以追悼,但當二○一一年最後一位參與過一戰的老兵逝去後,一個世紀以前的戰爭對現代人來說,究竟意義是什麼?這就是「14-18 NOW」這個計畫試圖要喚起的問題。

「14-18 NOW」計畫(14-18 NOW, the UK’s arts programme for the First World War centenary)由英格蘭藝術理事會(Arts Council England)及英國政府多個部門於二○一三年發起,希望能重新探索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當代意義,計畫名稱當中“NOW”所代表的,就是強調其不試圖重建或再現戰爭的殘酷,也不訴諸懷舊、強加不現實的感念緬懷,而是真正跟當下對話。探索的方式,是透過當代的藝術創作者及新的藝術作品。

以直接資助或間接促成合作的方式,「14-18 NOW」計畫於二○一四到一八的五年之間,讓三百廿五件藝術創作得以實現,對象包含視覺藝術、戲劇、文學、舞蹈、音樂、電影、數位、及公共藝術等,共有來自四十個不同國家的四百廿位藝術工作者參與計畫。其中最受世界矚目的作品,當屬蔓延倫敦塔的九百萬朵血紅虞美人花(作品名稱:Blood Swept Lands and Seas of Red),這是當時遊覽倫敦必看的景點,包含後續在全英各地的巡迴展覽,共吸引超過五百萬人次觀賞。

最初,「14-18 NOW」計畫所設定的目標是希望能觸及一千萬人,特別是兒童與青少年族群,因為少兒世代不僅對於官方的儀式無感,也對一個世紀、曾祖父年代的戰爭感到疏離。最後,總共有超過三千五百萬人次參與計畫,其中更包含了超過八百萬名的兒童及青少年。一次大戰百周年的紀念活動於其他歐洲國家所在多有,但「14-18 NOW」可以說是規模最大、參與人數最多、對當代影響最深遠的*。

* “Foreword to 14-18 NOW, Contemporary Arts Commissions for the First World War Centenary”Jenny Waldman CBE, 2019, Profile Editions.

PAR表演藝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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