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獲刊載於《PAR表演藝術雜誌》官網限定報導 2023/04/20 官網連結
二〇二〇年三月,愛爾蘭編舞家麥可·基根-多藍(Michael Keegan-Dolan)原本預計來台演出改編自真實社會事件的作品《癲鵝湖》(Swan Lake/Loch na hEala),然而,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爆發,訪台計畫隨之延後。豈知這一等就是四年。
四年前的訪談中,基根-多藍健談而坦率,從舞蹈的心路歷程、尋找愛爾蘭文化本體與根源、到傳統文化與民俗傳說傳承。再次聯絡上基根-多藍,話題自然是圍繞在《界》,一支他將多年來蟄居偏鄉的心靈能量濃縮而成的作品。
《界》這支作品的蓋爾語(愛爾蘭語)原文MÁM指的是山道、隘口,或是牛軛、枷鎖,同時也引申有責任的意思,令人好奇是怎樣的自然地景給了基根-多藍作品的啟發。基根-多藍是這樣形容他心目中的家園地貌:「我這幾年住在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的尖端。這是一個多山而細長的半島,像一根手指一樣伸入狂野的北大西洋當中。」基根-多藍的比喻不僅帶著鮮明的畫面,更有強烈的情感。「愛爾蘭的第二高山矗立在半島中央,名叫布倫丹峰(Cnoc Bréanainn),是以早期凱爾特天主教的聖人,航行者聖布倫丹命名。我選擇住在這裡,這裡對我來說是一個特別的地方。」這座山的高度不到千米,傳說聖布倫丹與追隨者們曾在山中修行,後來從丁格爾半島出發一路航行到冰島。或許就是這座山中蜿蜒曲折的山間小道,啟發了基根-多藍以蓋爾語的MÁM為作品名稱。
蓋爾語在他心中,顯然有著特殊的地位和情感。二〇一四年,基根-多藍解散了在歐美等地獲獎無數、但以英文命名的優獸舞團(Fabulous Beast Dance Theatre),並回到愛爾蘭偏鄉,創立了以蓋爾語命名的舞蹈之家(Teaċ Daṁsa)。「丁格爾半島是一個蓋爾語保留特區(Gaeltacht),區域內居民以蓋爾語為主要語言,蓋爾語是歐洲最古老的語言之一。在愛爾蘭說蓋爾語這件事,曾受到諾曼人和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入侵而式微,十九世紀中葉的愛爾蘭大饑荒更導致講蓋爾語的人數大幅減少,但丁格爾半島仍然是許多蓋爾語母語者、作家、運動員、和藝術家的家鄉。」語氣中藏不住珍視與驕傲。
歷經一段因為疫情而全球大隔離的日子,以及陪伴孩子的成長過程,基根-多藍現在對於在「鄉下」生活有了新的看法。「我確實感覺到自己變了。」基根-多藍說,「在蓋爾語保留特區生活了近八年,我的蓋爾語說得流利許多,感覺很棒。」如同他四年前就曾強調過的,語言幾乎就是整體文化的縮影,「好似我身上曾經欠缺、破碎或喪失的一部分,現在終於被修復、找回了一樣。我覺得我稍微完整了,但同時,要努力成為愛爾蘭人的那種焦慮,反而減少了。」找回了語言的同時,文化認同和自信也隨之而來,「我不再急於定義或宣示我的民族認同。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對自己的文化根源沒有以前那麼在意了,這是我之前沒有預料到的。」
但既然語言對基根-多藍來說如此重要,且他的許多獲獎作品都大量使用語言或有清楚的敘事結構,為什麼在《界》這支作品當中,語言卻缺席了?「這次,我不確定一個線性的敘事結構是否會更好,因為那樣一來所有的選擇、音樂和舞蹈都必須去為故事的進行而服務。」若以左右腦來比喻,如果能讓處理語言、文字和邏輯的左腦暫時休息,那處理直覺、想像和夢境的右腦是否就能有更大的遊戲空間?「《界》是一個複雜的作品。舞台上的二十一人以超越言語或文字表達的方式進行交流。在我看來,如果再添加一層口語文本或線性敘事,太難、太複雜且沒有必要。我想創造一個讓音樂和舞蹈有最大自由度的世界,故事往往不允許這樣。儘管我自己仍然很喜歡好故事。」
舞台上的二十一人當中也包含了多位樂手,以及愛爾蘭知名六角手風琴家科馬克·貝格利(Cormac Begley),基根-多藍將他們一視同仁地列為表演者。貝格利和基根-多藍認識超過十年,「他有讓全世界觀眾都愛上愛爾蘭音樂的特殊能力!」基根-多藍不僅對貝格利的音樂天賦讚譽有加,更對他的家族歷史瞭若指掌。貝格利的祖先曾經是蘇格蘭的部落傭兵戰士(Gallowglasses),十七世紀初愛爾蘭和蘇格蘭聯軍抵禦英格蘭入侵,戰敗後的殘部流亡到了愛爾蘭最西南角的丁格爾半島,從此以後貝格利一族就在此落地生根。「澳洲原住民有個說法,唯有當一塊土地上都是你祖先的墳墓,你才有資格說自己來自此地。」貝格利就是土生土長的丁格爾半島人,而且是世代相傳的愛爾蘭傳統音樂家,祖父、父親、叔叔都從事傳統音樂演奏和創作。「《界》的一切,就是在音樂當中。」
音樂同時也是《界》「發生」的開端。基根-多藍刻意避免使用創作一詞,「整個作品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沒有刻意去尋找任何靈感。」從四年前提醒筆者應該避免使用「生涯」來描述他的舞蹈歷程,基根-多藍就不斷地嶄露出他自然而無為的價值觀。「我不認為主動尋找事物是個好主意,因為尋求者本身的能量具有索求性或主體性,從而將遮罩、模糊尋求者的感知和期望。」每當基根-多藍聽著貝格利的音樂,總是有想要閉上眼睛跳舞的衝動,衝動的來源無比真實,彷彿出自於更深層的靈魂,就像是一支以貝格利的音樂為動機的舞蹈作品主動找上了基根-多藍。
於是基根-多藍讓貝格利、樂手、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舞者們一起到丁格爾半島住了兩個月,沒有任何既定主題,沒有工作計畫,甚至沒有人主導,讓一切自然而然發生。「只要你挑選了優秀的藝術家、有趣的組合,整個房間的氛圍就是多汁的,會產生無限的可能。接下來要做的,不是去創作,而是將一連串的決定梳理出一個規律來而已。」實際上,這種狀態其實很難達到,也很難維持。「我很不喜歡被人規定著做事情,但規定其實是令人心安的,你知道嗎?」基根-多藍的意思是,當我們只要照著規定做事,就代表著不必承擔責任,面對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編舞家,舞者們就可以躲在執行命令的後面,不必思考、不必貢獻自己、也不必面對成果。而這並不是《界》發生的方式。「我們一起工作的時候,每個人都必須站出來,參與、付出、承擔責任。」唯有表演者之間的交流順暢而真誠,才能將這種非語言的交流傳達給觀眾。
新冠肺炎在歐美國家引發的大隔離期間,不僅改變了人們的社交互動習慣,也對現場藝術的參與發生行為改變,基根-多藍觀察到兩種極端:「有些人變得更加看重藝術,比疫情前更能敞開心胸體會藝術帶來的經驗。但也有些人變得更加刻薄和自我中心,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所有事情總是有一體兩面。」基根-多藍自己則在隔離期間回顧了生命中的特殊事件,創作了一支名為「七萬兩千堂簡單課程教您成為一位舞者」(How To Be A Dancer in Seventy-two Thousand Easy Lessons)的作品,由他本人和伴侶 Rachel Poirier 共同表演。
該作品又回到了基根-多藍擅長且享譽舞壇的形式:敘事性舞蹈。或許這七、八年以來的深度文化根源的追溯,以及追溯之下所凝結出的作品《界》,已經讓基根-多藍感到滿足。未來呢?基根-多藍顯得務實而不忘初衷:「我不喜歡嘗試預測未來。 如果我夠專注於當下,我大致可以看清目前周遭發生的一切,這就夠了。我更感興趣的是活在當下,盡可能清晰、溫和地與我每天遇到的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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