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日

Peeping Tom 比利時偷窺者劇團

※ 本文獲刊載於《PAR表演藝術雜誌》309期



你喜歡劇場,看過各種形式的表演,特別是非敘事性的劇場作品、寫意多於寫實的作品、開放且詮釋自由度高的作品,最合你的胃口。例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將一個個詼諧而又無比精確的行為,串聯起她對一座城市的印象;又例如,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不斷將肢體和空間裁切,又任意地接續和創造視覺幻覺。你不需要編舞家直白地告訴你,他的作品想要談論什麼,你喜歡自己去理出一個脈絡。


因緣際會,你認識了來自比利時的偷窺者劇團(Peeping Tom)。偷窺者劇團的作品最常和「超現實」這個詞連接在一起,有些部分極為真實、有些部分極為不真實,但不真實的部分又讓你去思考到底什麼是真。也有人說它更接近於文學上的「魔幻寫實主義」,在普通到無法更普通的場景當中自然流動著些許不可思議的氛圍,它著墨於描述親情與人倫的關係上,簡直就是鄉土版的《大師與瑪格麗特》The Master and Margarita。

偷窺者劇團的兩位創團者法蘭克.夏堤耶爾(Franck Chartier)和嘉琵耶拉.卡莉佐(Gabriela Carrizo)出身於當代舞蹈界的天團——由亞蘭.布拉德勒(Alan Platel)所帶領的比利時當代舞團(les ballets C de la B)。從比利時當代舞團出身的編舞者並不少見,你想起曾來過台灣的西迪.拉比(Sidi Larbi Cherkaoui)跟戴米恩.雅勒(Damien Jalet),就是從比利時當代舞團畢業的傑出校友。西迪.拉比的《空間》Sutra和《米隆加》m¡longa都讓你印象深刻,他將異文化的武風和舞風融合到現代肢體語彙當中,走得更靠近大眾和市場,更溫馴滑順;而偷窺者劇團的夏堤耶爾和卡莉佐則是承襲了亞蘭.布拉德勒的扭曲和殘酷,甚至在動作上更將舞者們逼向極限,最後用精緻的場景和角色設定去包裝,像是以泥煤威士忌為基酒的調酒,少了辛辣而多了層次。

你研究起他們早期的作品,發現讓偷窺者劇團躍上國際舞台的關鍵,是他們第一組三部曲「花園—客廳—地窖」當中,首演於二○○四年的第二支作品《客廳》Le Salon。千禧年之後的確是個什麼都可以三部曲的年代,你回想起《駭客任務》、《魔戒》、和《玩具總動員》,但在劇場中創作三部曲,當時簡直聞所未聞。表演者在三部曲的不同空間中,展開與自身包袱、家庭戒律、社會教條之間的掙扎與搏鬥,從開放式的花園退回到華麗而陳腐的客廳當中,最後在覆滿塵土的地底下以死亡超脫各種束縛。你看到他們每一支作品的舞台設計都精緻而細膩,既像是電影場景,又有日常居家的平實,真正的草皮、一件一件放在架上的古籍古董、整片散發著濕氣的泥土。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舞者被古樸的床鋪或櫥櫃給吞噬,你才驚覺他們的舞台不只是歐洲舞蹈劇場所標榜的單純豐富,更像是荷蘭畫家波希(Heironymus Bosch)筆下的那種令人冷顫的地獄。

其中最令你動容的段落,當屬在作品《客廳》中,夏堤耶爾、卡莉佐、和他們年幼的女兒三人共舞的橋段。這支在YouTube上以“Peeping Tom Le Salon, Trio Gaby Uma Franck”為標題的影片,在卡耶塔諾.費洛索(Caetano Veloso)慵懶浪漫的吟頌當中,夏堤耶爾和卡莉佐相撞、接吻,懷中的女兒天真而無辜地在兩人之間交遞,彷彿與父母的拉扯隔離在不同世界。你聽說這支影片曾遭檢舉,因內容不宜而須掛上觀賞年齡限制,你一開始不了解這支衣冠楚楚的影片憑什麼會被檢舉,直到看了一次又一次之後,才隱隱感受到堂而皇之的背後那種椎心的後勁,疼得讓人無法忍受。




《客廳》贏得了法國二○○五年最佳舞蹈獎,夏堤耶爾和卡莉佐兩人從舞者身分引退之後,三部曲正式封箱。繼之而出的下一個作品《范登布蘭登路卅二號》32 RUE VANDENBRANDEN,則是再將偷窺者劇團之名推向高峰,連掃了南美的巴西聖保羅二○一三年度最佳舞蹈獎和二○一五年英國奧立維獎最佳舞蹈製作。《范登布蘭登路卅二號》是夏堤耶爾跟卡莉佐兩人在比利時寓所的門牌號碼,這一次,兩人不再出現於作品當中,編排卻變得更加大膽了。你並不是閱片無數的電影專家,但你仍然看得出來這支作品特別使用了類似分鏡剪輯的手法,時而特寫人物、時而廣角綜覽全局,但在快速切換分鏡的過程中,敘事的強度和自由度在兩端拉扯:劇情很豐富,但它沒有邏輯,你必須自己把它們連成有意義的故事。尖銳的絃樂音效創造出懸疑的氛圍,令你想到希區考克的驚悚電影,你的緊繃感逐漸轉為煩躁,等待著如電影中真相大白或豁然開朗的時刻,但在夏堤耶爾和卡莉佐的作品當中,那個時刻始終沒有出現。劇場作品可以完全沒有邏輯嗎?你不禁質問。

《范登布蘭登路卅二號》打開了夏堤耶爾和卡莉佐兩人的客座編舞之門,來自歐洲各大劇院舞團的邀約不斷,其中最重要的,或許就是他們為荷蘭舞蹈劇場編的「NDT三部曲」:《消失的門》The Missing Door(2013)、《迷途的房間》The Lost Room(2015)、《隱藏的地板》The Hidden Floor(2017)。三部曲當中,同樣是由第二支作品完成了獎盃的考驗,奪得荷蘭劇場界的最高榮譽,二○一六年天鵝獎最佳舞蹈作品。荷蘭舞蹈劇場的舞者們各個都有完美的舞藝,讓你光是欣賞作品當中的舞蹈段落就已經目不暇給,邏輯什麼的,一時之間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

再度回到偷窺者劇團時,夏堤耶爾和卡莉佐又開始了下一個三部曲計畫:《父親》Vader、《母親》Moeder、《孩子》Kind。你已經有心理準備,新作品不一定會有邏輯,有可能又是一系列超現實場景和畫面的漩渦。你去看了《母親》,果然如此。當然,你清楚感受到了它的主題,關於母親的各種形貌、關於懷孕生產與生理崩毀、關於信仰與貞節、關於女性先天和後天的各種焦慮,但就算你把所有面向都加總起來也還是得不出一個完整的母親形象,你還是不知道卡莉佐想藉由《母親》表達什麼論述。然而,作品中呈現的各種片段有沒有打中你呢?無比精準地打中。它勾醒你躲在暗處的潛意識,應和著在夢境中偶爾蔓延而出,卻又馬上被你壓抑下去的不安。


最後,你終於放棄了訴諸理性和邏輯。你提醒自己,最精準的表達往往不是文字,是原始的情感;而最精準的藝術,也必須跳過邏輯、超脫結構。偷窺者劇團的作品不流連於意義,在意義之上,它直接打到情感和意識。你不再強迫自己爬梳出脈絡,打開感官孔道,你讓偷窺者劇團的作品滲透進你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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