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作品往往不習慣處理社會政治或道德哲學性的大議題,編舞者對於自我的思考和情感描述常是創作時優先訴諸的題材,侯非胥.謝克特(Hofesh Shechter)或許就是當代舞壇中的異數,既有誠實且強烈的自我意識,又從不迴避世界當下的大議題。
二○一二年他首次來台演出的作品《政治媽媽》是關於獨裁者和極權主義,二○一六年來台的作品《SUN》則是以殖民主義影射後金融風暴時代益發嚴重的社經失衡與階級掠奪。近年來,敘利亞戰爭更加膠著混亂,大批難民冒險闖渡邊界,歐洲社會面臨開放或拒絕的兩難,英國脫歐,美國帶頭興起排外主義,世界的秩序似乎正在崩壞,國與國、人與人、生與死之間的界線鮮明而脆弱……這些當下世界的種種狀態,都反映在謝克特的《無盡的終章》當中。
謝克特不只是當代歐洲舞壇中的異數,那種桀然不群的狀態從他進入西方世界之前就已經開始。Hofesh 在希伯來文中的意思是「自由」(חופש,freedom/liberty),以自由一詞作為姓名,在剽悍、競爭、充滿框架和集體意識高漲的猶太社會當中顯得獨特又引人側目。中學時的謝克特兼修鋼琴與芭蕾,在服兵役期間,謝克特爭取輪值夜間勤務以為了能在白天隨巴西瓦舞團(Batsheva Dance Company)習舞,好不容易熬到退伍、升上許多舞者夢寐以求的巴西瓦舞團一團之後,卻又毅然退團到巴黎當樂團鼓手,謝克特的整個生涯軌跡可以說沒有任何一步是主流路數。
二○○四年謝克特小試身手的編舞作品在倫敦 The Place 贏得觀眾票選獎,從此點燃這枚當代舞蹈的重磅炸藥,也才讓他下定決心以舞蹈作為創作和發聲的媒介。在今天的歐洲,謝克特之名所觸及的群眾已然超越了狹義的現代舞蹈圈,芭蕾、歌劇、音樂劇、電視劇、乃至於獨立音樂等等的各類族群,都因為謝克特無極限的跨域合作和各種特異思維的展現,而認識這位不單以舞蹈定義自我的表演藝術家。
舞蹈不能定義謝克特,但謝克特對當代舞蹈的定義卻無比清晰。謝克特認為,既然這種藝術形式被冠以「當代」之名,藝術家及觀眾就必須專注於當下、專注於周遭,若不能直面世界上最重要的議題,思考它、記錄它,那一切都將失去意義。在表述當下的同時,謝克特的作品可以既有態度又不至於宣教,且往往帶著他個人獨特的幽默。
在《無盡的終章》當中,謝克特使用了兩個強烈的符號,分別參照到兩部電影:《鐵達尼號》和《屍控奇幻旅程》。這兩部電影分別來自兩個世代,《鐵達尼號》描繪巨輪沉沒前的璀璨和奢華,是九○年代的經典,而《屍控奇幻旅程》則是新世代明星丹尼爾.雷德克里夫對軀殼與靈魂分離的奇想。謝克特的創作靈感不一定是來自這兩部電影,只不過是將電影中荒誕的部分融合進了《無盡的終章》這支命題嚴肅的作品當中。在觀賞作品時,不妨試著尋找並解讀舞台上的電影符號,體會謝克特式的黑色幽默。
儘管近年來謝克特時常受邀為荷蘭舞蹈劇場、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等歐洲頂尖舞團編舞,他在許多公開場合還是不以傳統編舞者自居,尤其在和自己的舞者們工作時,謝克特更像是一位導演而非編舞家。謝克特早期作品中的肢體語彙,是原始的、訴諸力量的,或有一說是充滿動物性的,這在當時的確是英國舞壇中的一股新流。
隨著謝克特的成名,作品被當作經典而廣為研習,一種共識性的侯非胥肢體風格(Hofesh style)逐漸成形,這種風格的重點不再是動作,而是集體性的能量律動(grooving)。由於這種風格特性,謝克特的作品中難有特別令人注目的舞者或焦點舞星,但在台上每一位舞者的能量張力都同等重要,任何一位稍微鬆懈就會導致整場能量的陷落。謝克特近年的作品往往只對能量有所要求,而不再針對動作加以雕琢,許多語彙是舞者們自行帶入的素材,因此在二○一五年的作品《Barbarians》當中就有三種截然不同的色調——科技、爵士、土風舞,《無盡的終章》則包含了許多戲劇性的動作,這都不是從早期動物性的語彙出發的。拋棄了固定的語彙,只以能量作為編舞者的主要識別,這使得謝克特作品的維度更加寬闊和自由。
《無盡的終章》雖然以末日狂歡為題,但跟其他謝克特的作品一樣,並不存在觀眾必須跟隨的脈絡,也不只有單一的解讀方式。有觀眾認為這支作品是一部恢弘光榮的人類發展史、也有英國二戰遺族在劇院外哭得泣不成聲——至於答案是什麼,謝克特一貫地拒絕評論:「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命經驗和知識,他看到了什麼,我的作品就是什麼。我當然有我的創作意圖,但如果我公布了,人們會認為那就是唯一,自己的觀賞經驗就被抹煞了,很可惜!」
或許,我們可以將謝克特的意圖解讀為,盡可能地觸發質問和思考、盡可能地喚醒感官和想像,以及最重要的——用倏忽即逝的舞蹈,捕捉世界上最重要的當下。
攝於 2017.09.14 @ Sadler's Wel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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