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8日

荷蘭舞蹈劇場《激膚》X《揮別》X《停格》

※ 本文之1800字精華版獲刊載於《PAR表演藝術雜誌》289期

近梵谷博物館的阿姆斯特丹市立劇院 Stadsschouwburg Amsterdam 傍晚演出前的熙來攘往
相較於阿姆斯特丹以前衛與自由而在國際上享負盛名,荷蘭的海牙對國人而言則較為陌生,其實,海牙是聯合國國際法庭、荷蘭皇室、及荷蘭中央政府所在,不僅是實質上的政治中心,更因聚集在市政廣場附近的皇家音樂學院、海牙愛樂樂團、與重量級的荷蘭舞蹈劇場(Netherlands Dans Theater, NDT) 而成為荷蘭的文藝中心與世界舞壇的重鎮。1959年自荷蘭國家芭蕾分離之後,NDT 即以前衛、大膽、非傳統的芭蕾美學獨樹一幟,而在七、八零年代由尤里.季利安 (Jiri Kylian) 擔任藝術總監時期,更是確立了荷蘭舞蹈劇場的頂尖地位。

「NDT 之所以是歐洲舞蹈界的熱點,關鍵在於每個人開放的心態和無盡的創造力。無論是編舞家、舞者或工作人員,每一分鐘都不停地在創造 (always cooking)。」身為團內資深舞者的 Jorge Nozal 將 NDT 獨特的魅力歸功於團隊文化,那基於開放、自由而催生的強勁創造力。出生於西班牙的 Jorge 在德國學習芭蕾舞,並從斯圖加特芭蕾舞團展開職業舞蹈生涯,於2004年受邀加入 NDT。他不僅是少數直接受邀加入舞團的例子,更是目前「空降」NDT 1 團的舞者當中最資深的。「我當然也很喜歡芭蕾,但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屬於古典芭蕾的世界,在他們之中我像是不受拘束的怪物。因此受邀加入 NDT 對我來說像是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展開雙臂接納來自全世界最頂尖的舞者,不論他們的出身和國籍,正是季利安的主要信念之一,早在保守的七零年代末期,團內的國際舞者人數就已經超過了荷蘭舞者(1)。延續著這個信念,目前的藝術總監保羅.萊福特 (Paul Lightfoot) 更進一步邀請世界頂尖的編舞家為 NDT 創造作品,從芭蕾老頑童馬茲.艾克 (Mats Ek) 到當代怪傑侯非胥.謝克特 (Hofesh Shechter) 都曾是座上之賓。

「保羅和他的創作夥伴蘇爾.萊昂 (Sol León) 跟季利安之間就像是一條延綿不斷的絲線。他們都是季利安栽培出的舞者和創作者,雖然兩人有自己的信念和願景,但他們將季利安時期的精華都延續了下來。不是完全複製,也不是斷然重生,比較像是輪迴之後的第二生命。」 Jorge 也認為,比起世界上許多知名舞團面臨當家者逝世或離職的傳承問題,NDT 算是很幸運的。擁有兩位駐團編舞家共同創作的優點,就是可以不斷的彼此對話,萊福特跟萊昂既是長期的夥伴、擁有絕佳的默契,又來自相當不同的背景,能從不同角度彼此辯證,藉以形塑作品。

海牙的南岸劇院 Zuiderstandtheater 坐落在潔白的沙灘旁邊
明年二月底將在臺灣國際藝術節演出的作品《停格》Stop-Motion 就是萊福特和萊昂在 NDT 創作的四十多個以字母 S 開頭命名的作品之一。在 NDT 工作了六年多的臺灣舞者吳孟珂,對於萊福特與萊昂的創作方式也自有一套觀察:「兩位編舞家每一次創作的起點都不太一樣,有時候是看到一幅畫、讀到一本書、或聽到一段音樂而有感而發,他們就會把這些素材拿到排練場內跟舞者們分享,讓大家一起感受和激盪。」而在2014年創作《停格》前夕,舞團正好面臨舊劇院拆除、新建築空間與資源分配等問題,諸多行政事務勞心勞形之下,或許正是造成兩位編舞家意欲在作品當中將格局昇華,跳脫世俗而進入瞬間與永恆、人類與自然、止與動之間的思辨和探討。吳孟珂也補充道,「作品所採用的音樂來自跨界極簡主義作曲家 Max Richter,這也不是保羅第一次使用 Max Richter 的音樂了,應該是這遼闊蒼涼、豐沛卻壓抑的曲風特別能激發萊福特的創作靈感,也特別適合這支作品吧。」

另一支來臺的作品《揮別》是由加拿大編舞家克莉絲朵.派特 (Crystal Pite) 所編創,自從2008年成為 NDT 的客座編舞家之後,派特為 NDT 1 團編創了五支作品,來自葡萄牙的舞者 Roger van der Poel 完整參與所有過程,是跟派特工作最密切的舞者:「我覺得保羅和蘇爾特別注重當下的感覺,藉由當下發生的事來推動編創;但克莉絲朵就非常不一樣,她的編創過程非常有條理,就算是在探索肢體素材的時候也非常有計劃,你會感覺到她凡事都已先經過無數的思考,非常聰明而周全!」儘管工作上有條不紊,私底下的派特卻不會給人嚴肅或難以親近的距離感,相反地,所有合作過的舞者都認為她貼心、親切,而且真誠地關心舞者們的成長和自我實現,不是只把舞者當成專業的表演工具。在創作《揮別》時,派特除了以發生在戲劇界好友 Jonathon Young 身上的故事為藍本,更以伴侶 Jay Gower Taylor 特別為此預先設計的佈景為畫面主軸,該佈景由 Tayler 親自將一張張特殊透光效果的紙片以隱形膠帶粘黏,以求達到派特想要的視覺效果,她本身善用單部分離 (isolation) 的招牌肢體語彙反而是最後才成形的。

另一個有趣的特色是,無論是哪一支在 NDT 的作品,派特都一定會編排一個段落讓所有舞者同時上台,達成了一致的能量之後,再解開來逐一發展。而來臺第三支作品《激膚》的編舞家馬可.歌克 (Marco Goecke) 則是完全不同,Roger 解釋:「兩人的作品風格除了都有必須精雕細琢的細碎動作之外,其他可以說完全相反。馬可的作品永遠是獨舞或雙人舞串起來,台上人數增加時頂多只會是過場,絕對不超過五秒鐘!」也因為如此,歌克的工作方式永遠是跟各段落的舞者分別排練,以單點突破再串聯成作品。

龐克和現代芭蕾似乎是不同的兩個世界,故歌克以《激膚》向龐克教母派蒂·史密斯致敬實是令人驚異。「我一開始其實也對派蒂·史密斯不熟悉」吳孟珂承認,「是特地去研究了她的表演影像後,才感受到她沛然的生命力,和她坦然面對真實自己的那種態度,這都是藝術家身上最可貴的特質。」或許就是這樣的派蒂·史密斯讓歌克想要向她致敬。連在室內也習慣戴著墨鏡、會在思考時以手中紙張摀嘴的歌克,外表雖然害羞內斂,但也擁有一顆熱切澎湃的心,這樣衝突的個性忠實反映在他編排的動作特質上,細瑣、快速、重複、精確。

位於市中心劇院廣場 Schouwburgplein 旁的鹿特丹劇院 Rotterdamse Schouwburg 
Jorge Nozal 在2015年不幸受傷而錯過了許多表演和排練,直到和歌克一起工作才正式復出,因此他不但比其他舞者更早進入歌克的排練當中,更在《激膚》裡擔當開場和結尾的重任。吳孟珂在最後階段才加入《激膚》的排練,歌克原本的想法是只讓孟珂和 Jorge 簡單開場,但因為孟珂先做了許多功課和準備而能在排練時迅速進入狀況,讓歌克大開眼界,遂決定讓孟珂也加入 Jorge 的結尾。這段孟珂和 Jorge 的雙人舞,演出之後大受好評,讓38歲的 Jorge 獲得了有荷蘭舞蹈界奧斯卡獎之稱的 SWAN Awards 的最佳表演獎,成為了他的生涯巔峰。對於傷後復出的 Jorge,以及積極證明自己的吳孟珂來說,都意義非凡。

2016 表演季的文宣品幾乎都是吳孟珂的身影
「孟珂是很特別的生物,她工作時很單純、真誠、也很直率,我非常喜歡跟她一起跳舞。」Jorge 衷心稱讚,「她對每一位同事都一視同仁,不會刻意區分資深資淺,我可以感覺到她很尊敬我、但她也同樣地尊重和推崇新進團員,這很難得,因此每位同事都很喜歡她。」這幾年來,吳孟珂在舞團當中愈來愈受到器重,萊福特與萊昂在編排作品時也逐漸願意放手讓吳孟珂在獨舞當中加入自己的詮釋,在實力主義的西方社會當中,吳孟珂努力證明自己、為自己爭取到應得的尊敬和地位。同樣也常和吳孟珂跳雙人舞的 Roger 補充:「孟珂外表看起來柔美,但她內在的精神和意志是無比堅強的。」凡事全力以赴,不輕易被挫折打倒。有一次吳孟珂的手機被扒手偷走,她不僅不害怕、也不受挫認栽,反而追上扒手當場曉以大義,迫使扒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手機奉還。多年來在異地的奮鬥,受盡辛苦、挫折和孤單之後,再也沒有什麼事不能獨自面對,沒什麼困難不能獨自跨越。2017 年,她將和舞團首次回到故鄉台中。

十五年前荷蘭舞蹈劇場來臺灣演出時,連Jorge Nozal都還不在團內,舞者們對於即將造訪臺灣都感到興奮。新的藝術總監、新的舞者、三支截然不同的新作品,以及首次返鄉演出的吳孟珂。2017年二月呈現在國人面前的,將是如何令人驚喜的荷蘭舞蹈劇場?


[註]
1. Dance in the Netherlands by Liesbeth Wildsch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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