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21 預言

預言

【臺灣戲劇表演家】十年大戲



高雄文化中心至德堂
編導演　李宗熹

朱陸豪	呂曼茵
馬國賢	蔡燦得
張漢軒
林晉陞
舞台‧黎仕祺	燈光‧車克謙
服裝‧林恆正	影像‧蔡卓翰
主題曲‧黃韻玲	製作人‧謝嘉哲
宣傳‧洪婉婷

如果不能不斷進步，留在原地就是等待死亡。

衝著「十年大戲」這四個字，我回台灣唯一的一個看戲機會，就決定給【臺灣戲劇表演家】，不給羅伯‧威爾森、不給托瑪斯‧歐斯特麥耶，而給這個從南台灣發跡、默默成長茁壯的本土劇團。
「十年」對劇場人來說，似乎有很特殊的意義，猶記蔡琴在果陀的《跑路救天使》謝幕時灑淚說「十年了！蔡琴能有幾個十年？」、李國修在屏風第二個十年的《女兒紅》劇末宣讀自己的墓誌銘「請在這老頭的墓前默默放下一張屏風的票根…」，除了呼應劇場作品朝生暮死的短暫，也揭示了劇團在台灣生存的不易。離開台灣兩年，現在檯面下活躍的小劇團我幾乎都不認識了，而五年前的小劇團們至今還存活著的更是寥寥可數。「十年」的意義，或許是實力和機運的交織、是夢想和現實的拉扯、是藝術和商業的拮抗之某種被動的結果。【臺灣戲劇表演家】對我而言也有特殊意義，五年前受郭先生的啟發開始記錄自己的看戲心得，臺表的《霸王卸甲》就是我的第一篇文章。時光荏苒，或許這是個好時機，來檢視一下這段時間彼此的進步。

檢驗進步

一齣披著懸疑偵探劇外皮的親情血淚大戲！主角失憶，在試圖回復記憶的追尋當中，藉由對往事的挖掘，彌補了對妻子、對女兒、對父母的情感遺憾，而在劇終使主角的生命得到圓滿。一言以蔽之，還是典型的臺表風格，家庭、社會、親情、倫理，百分百符合李宗熹所標榜的「生活中的幸福與感動」，十年始終如一。這種編劇風格，訴諸直接、世俗、集體認同的情感，不孤高、不炫耀，或許可以說是南部的樸實。四年前，當臺表首次將推出所謂的「北伐」作品《霸王卸甲》，雖然已經在「都市焦慮」上著墨甚著，卻還是被台北藝文圈認為十足狗血，必須但書「放下藝文的身段、放下嚴肅的命題」才得以完成一篇中立的劇評。看完《預言》後的隔天，我在台北市信義誠品附近，聽到一群大學生邊逛街邊聊戲，討論彼此最近看戲的心得，我默默跟在後面偷聽，聽他們各自抒發見解，都還滿像一回事的。突然他們話題一轉，聊到彼此認為最爛的戲，「胭脂盒！」、「男人幫--霸王卸甲！」、「前幾天剛演完的《預言》真是超爛！虧我還特地到高雄去看！」，聽到這裡，我有點尷尬地漸漸拉遠了跟他們之間的距離。四年前的臺表戲在台北至少還有三顆星，現在則已淪落為專門推出爛戲的劇團，可嘆台灣南北觀眾認知差異之大，讓一個南部的十年劇團被北部棄如敝屣。

所以【臺灣戲劇表演家】退步了嗎？沒有，它只是始終如一，我甚至會認為它還小有進步。

李宗熹的劇本，總是能用一個簡單的意象或元素來作為貫穿全劇的主旨，《霸》劇是以「卸」來反襯男人的社會枷鎖、《郵差》用「信」來作為封裝殘缺的時光膠囊，《預言》用的則是「失憶」。失憶雖然是個硬到不能再硬的老梗，但民視的鄉土劇用、跟蔡伯用、跟李宗熹用比較起來，一定不同，各有不同。起初我也覺得很失憶的橋段很八股、很難以進入，直到這兩天正好有位很傻的朋友跟我提到，她很想發生個意外、車禍什麼的、讓人生徹底從頭來過。的確，如果身上背負那麼多包袱，多到無法做出自己真正的決定，每走一步身不由己的路都讓自己更加不快樂，似乎也只有讓自己失憶才能從痛苦中斷腕般地解脫。在《預言》當中，失憶的劇情看似單純、重複、狗血，其實我們到最後根本不知道兇手是誰，抑或這一切是否只是主角王教授自導自演的「預言」，巧妙地丟掉了所有包袱、打破了所有規律的禁錮，才可以穿越一切地去面對妻子、女兒、父母、和兒時夥伴之間的承諾和夢想。

若能抓住「失憶」這個元素的內涵，它其實是個不錯的劇本。跟李宗熹的其他作品比較起來，雖然整體氛圍大同小異，但感覺到他所處理的議題的哲學深度有漸漸增加(也略為觸碰了以前的作品都缺乏的同志情感，嗯，同志跟哲學深度並列)。另一個很重要的進步是，以前的作品結構太「工整」，上半場的伏筆在下半場一定要一一爆破，堆疊、衝突、轉折、高潮，最後結局也一定是交代清楚皆大歡喜；《預言》雖然(標榜)是偵探劇，但卻不像柯南那樣伏筆和線索兩者對仗的制式化，重點也不在最後是否要破案，它開始讓觀眾感受到「留白」的威力，劇情不說死、結局不點破，才能在滿滿的情緒之後留給觀眾一個出口、一點後座力。

後座力

後座力最強的部分，應該是【臺表】十年最讓人驚艷的突破--舞台。還記得四年前看的那場《郵差》，不僅舞台簡約到只有兩個交叉的斜坡，劇組還偷偷在新竹場就地取材了清華大學禮堂內的道具置景，倒不是批評這種臨時拼湊，只是舉例說明當時舞台設計的陽春。這次的十年大製作，請來了黎仕祺老師，一舉將舞台提升到了完全不同的檔次。從綠光的《淡水小鎮》所使用的時鐘舞台可知，探討時光、回溯、軌跡、圓融等元素的融合基本上就是黎老師的強項，而這次的雙迴旋圓形場景分割舞台又是一個大升級，雖然在上半場並不起眼，只有當閃亮亮的旋轉門每轉動一次就會反射出一道光束掃過觀眾席能稍微讓我瞇起眼睛陶醉一下，但下半場每一段卻都讓這座舞台的威力完全發揮：流暢的推理和抒情間的切換、Memory Flashback、時光並置的魔幻寫實等等，劇情的推展讓舞台有機會展現過人的能力，舞台的威力也加強了劇情的磁場，下半場的張力才得以讓人目不轉睛。舞台正上方的記憶拼圖式的投影幕也是個很棒的設計，很有碎裂、拼湊的意念。投影對劇情的搭配運用比韋大人的《愛無止盡》好多了，在對的時候輔以對的影像，還有湖水和螢火蟲，恰到好處。

這個一千四百萬的大手筆製作還有另一個大突破，就是找來大卡司的演員。朱陸豪老師是國劇大師，馬國賢算是三立和大愛的連續劇當紅老生，蔡燦得是青春偶像，呂曼茵是實力演員。其實我對兩位男性的表現不甚認同，朱老師的八歲小孩太過於「程式化」了，對外在行為的「像」太過雕琢，反而會讓人覺得「不像」，但他能拉下老臉在台上演一個鬧脾氣的小孩，這種勇氣還是讓我很欽佩。馬國賢就中規中矩而已，還可以更好。演得很爛的是劇中的「醫師」一角，演員是臺表自己的班底，就不點名了。蔡燦得的表現比幾年前的《淡水小鎮》更加自然，感情也更放得開，滲透力更強。呂曼茵的表現我真是太佩服、太滿意了，演什麼像什麼，王權前妻的那種透著複雜情感的漠然，那種用文字還無法形容的細微情感，看她的表現就瞭了，每一句對白都有。不過，呂曼茵這幾年真的有在進步嗎，我五年前看《我的大老婆》的時候，她就已經這麼強了啊！

這篇文章不停地提到綠光、果陀、屏風這些國內一線大劇團，並把它們的戲、製作、和卡司拿來跟《預言》比較，想想臺表還真是可怕，十年之內竟有超英趕美之勢。不，臺表甚至有一項勝過所有前述大劇團的長處，就是它的劇團後勤。媽呀，該怎麼形容呢？比我三年前看到的臺表又更加強大了。當時雖然在劇場內外總體執行的細心程度讓人五體投地，但週邊商品的推銷和叫賣卻也招致少許太過商業導向的批評；如今，雖然商品稍微收歛、去蕪存菁得只剩CD和劇本，但校園內的組織化宣傳方面編織得更加綿密了。為什麼說這樣是更強大？我認為劇團走向校園才是救台灣戲劇市場最重要的方式，臺表能領先所有大劇團將後勤能量用在積極建立校園系統，短期看起來好像商品開發停止、周邊收入不如別人，但卻會有更多學生第一次接觸劇場就是看臺表的戲，長期而言有更穩定的客群和口碑。能從追求短利轉型為放眼長益，若非不斷檢討、不斷改善、不斷進化，一個財務已經很拮据的劇團如何能夠把目光從眼前的蠅頭小利移開？臺表的後勤班底們都是值得在心中默默記下的名字。

宣傳

宣傳當然也是後勤的一部份，臺表的宣傳也很讓人無言的強大，摩斯漢堡、高雄捷運、表演藝術雜誌、就連商業週刊都有專訪，一向只對股票和房市有興趣的商業週刊耶！還能說什麼呢？不過我卻覺得，這次的宣傳有點言過其實了。過度誇大劇本的外表，「結合文學、哲學、科學、心理、推理的頂尖作品」，看完戲才知道，「文學」是因為劇中主角是個小說家、「科學」是因為王教授有提到一個方程式、「心理」是因為劇中第一號嫌疑犯是個心理系的學生，這樣就拿來說嘴，似乎有點牽強。對我這樣看戲無所謂的人來說還好，若是對哲學或心理學有興趣的觀眾衝著這句廣告而買票看戲，豈不是有廣告不實的嫌疑？有時候，宣傳的嘴巴太厲害也不見得是好事，雖然在台灣這個追求「爆點」的社會中，廣告不吹牛根本沒人愛看，能不能達到廣告標榜的效果不太重要，但至少要弄得像一點吧。

其實，我心中所期待的，也是一齣充滿深度對白的戲，於是我生平第一次請了父母跟我一起看戲，但上半場的劇情推展緩慢，氣氛乾澀，偵探翻來翻去搞笑拖時間、失憶的王教授又哭又鬧拖時間，節奏跟兒童劇一樣緩慢，就像天線寶寶說再見要一一做動作說再見說完一輪才能離開那樣，讓我坐如針氈。中場休息時，若不是跟父母一起，差點就要把我人生中第一次中場離席獻給臺表了。也好在是跟父母一起，撐到下半場開演，給這齣戲雪恥的機會，《預言》的下半場沒有讓我失望，父母也看得很開心。若廣告宣傳能更貼近真相，沒有讓我們抱著不符合的期待，或許就不會是從坐立難安到救援成功，而會是從符合期待到驚喜收場，後者的情況一般會得到比較高的評價。

在回家的路上，我媽說：「上半場的表演若要用兩個字來形容，就是鬆散！」這讓我心中瞬間大驚，一個原因是：有個幾乎沒看過舞台劇表演、卻對劇情評論這麼精確犀利的老媽；另一個原因是：「鬆散」二字不就是我的文章被批評最多的缺點嗎？當我在評論臺表的同時，我自己是進步還是退步呢？

我呢？

如果不能不斷進步，留在原地就是等待死亡。

但，進步就能遠離死亡嗎？不能。所以這篇文章的原命題根本就不成立。應該是為了要進步而要進步，而非為了避免死亡而求進步。我離目標還很遠呢。

我的第一篇看戲心得：<霸王卸甲> http://sofainthestalls.blogspot.com/
離台前最後一篇完整心得：<郵差> http://sofainthestalls.blogspot.com/
學長的遺作：<霸王卸甲> http://www.wretch.cc/blog/tjd316/3710759
學長的另一遺作：<郵差> http://www.wretch.cc/blog/tjd316/6041339

臺灣戲劇表演家官方網站：http://www.performer.org.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