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7日

2014 亞維儂OFF外圍藝穗節

2014/07/18-2014/07/22


三年前首次體驗亞維儂藝穗節之後就對此處戀戀不忘,曾經發下豪語要為了亞維儂而學好法文,雖然法文學習毫無進展,今年還是又硬著頭皮再度造訪。有了上次的體驗和這些年來闖蕩其他藝穗節的經驗,這次的行程安排展現極高的效率,去頭去尾三整天的 72 小時當中總共看了十九個表演,打破了去年愛丁堡所創下四天看十四個表演的紀錄,也算是我人生的一項成就了。

這篇文章將分成若干段落來分享我這次在亞維儂的一些心得和觀察。個人心得部分出於主觀,不見得有普遍性,但文內的一些觀察和思考則嘗試帶入一些客觀的分析。

體相舞蹈劇場《Mr. R》
夾腳拖劇團《啟程》
長弓舞蹈劇場《Fabrication》
上默劇《食蓮者》
采風樂坊《Qui?》
上海戲劇學院 與 四川人民藝術劇院
韓國脈劇團

台灣團隊

  • 體相舞蹈劇場《Mr. R》
去年 (2013) 在愛丁堡藝穗節看過這支作品,也有幸聽團員們分享理念和出國的甘苦談,當時就覺得體相舞蹈劇場應該是有相當豐富的國外巡演經驗,但從演出結果來看,似乎仍然找不到作品的定位。其實愛丁堡的版本我並不喜歡,而這次亞維儂的版本確實有比較好,但仍有部分問題。舞者本身沒有問題、音樂本身沒有問題、燈光設計本身也沒問題,但全部兜在一起時編導上的問題就出現了。編舞給我的感覺是想把所有空白都塞滿,不留任何間隙,尤其是一開始兔子先生的橋段,缺乏動機又硬是要扭,小動作雜到讓我覺得多餘累贅,失去美感。音樂情感是很豐富,但一首首下來都著麼滿,不免又讓我覺得煽情而廉價,而且,動作和音樂的節奏毫不相符,兩者間存在分離的生硬感,不知是否為先編舞再選音樂之故,換幾首曲子似乎也不會有差別,這樣音樂的目的何在呢?特效可以說是他們在台灣的強項,以技術面來說的確有看頭,但我覺得不該只為了炫技而炫技,應該將技術用在有劇場意義的地方,技術是為作品服務,而不是作品為了塞入技術,否則就會像讀一篇詞藻華麗卻毫無內容的作文一樣,文溢乎情的空虛。

其實這支作品已經比 2013 年愛丁堡版本好很多了,祝福這群認真又有想法的朋友們盡快找到適合歐洲觀眾、也適合他們自己的表演模式。

  • 夾腳拖劇團《啟程》
在歐洲看了不少新馬戲的表演,也認識了在倫敦學特技而後回台灣的朋友,知道新馬戲正在台灣萌芽,但這是我第一次觀賞台灣劇團的新馬戲,非常興奮。馬戲在歐洲有很深的傳統和紮實的技術傳承,夾腳拖不硬碰硬改以劇場多樣性取勝,相當聰明。其中最酷的就是那位音樂女孩了,坐在角落默默向台上丟球,拿起提琴卻又能量爆發,整個反差萌!若要挑剔,就是演員們不夠油,整台的調性都太文藝了,試想一位小丑,一定是要油油膩膩讓人又愛又恨的,表演才會好看吧。另外,或許是語言轉換的問題,整場表演「哇!」太多了,多到讓我雞皮疙瘩,好像把觀眾當成懵懂幼童一樣。竊以為如果改成一個角色發出一種聲音,例如女生就是「喵」,驚訝是喵、疑惑也是喵、呼喚其他角色也是喵,這樣既能改善台上語助詞的單調,又能給每個角色獨立的個性(不一定要貓狗,真要走文藝風學果陀的勾勾、低低也可以啊),同時也增加故事性的運作空間。毫無羞恥地將這個建議告訴了劇團,不知最後劇團是否有針對語言的問題做其他修改和實驗。

  • 長弓舞蹈劇場《Fabrication》
非常好看的一支出櫃舞!(笑)編舞概念清晰得恰到好處,不只用舞蹈說話、也讓舞蹈自行說話,各元素都有適切的象徵意,卻沒有過度沉重的表達包袱,動作質地也正好是我喜歡的, sudden and strong,倏忽而有力道,空間分佈時而開放時而保留,隱約呼應舞台中央半開闔的衣櫃。開場的一段獨舞就已讓人驚豔,收束了觀眾席的所有專注,接著編導方面技巧性地將手中的好牌一張張慢慢打出,高潮迭起,就在觀眾以為是獨舞的時候出現了另一位同樣優質的男舞者,又在觀眾以為真的是同志出櫃舞的時候出現了氣場同樣強大的女舞者。看到男舞者憂鬱地穿上襯衫打起領帶的時候我就想,這麼一個充滿驚喜的表演如果加入一點點魔術就完美了,結果末段還真的出現了魔術元素!以小紅燈的明滅來創造魔術的錯覺非常聰明,效果不輸夾腳拖的街頭把戲,更比體相使用手電筒來得更好,不只是在搞怪求花樣,而是融入作品意識當中。而且亮度適中、觀賞友善不刺眼這些基本的考量,也是有兼顧到。此外,音樂和肢體動作若合符節,應該是先有音樂再據以編舞,音樂遂成為表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更是長弓勝出的要點之一。

毫無懸念地成為今年我最喜歡的台灣表演!


長弓舞蹈劇場年底即將在台灣演出的 2014 年度製作《堅》似乎就會使用這次在亞維儂所得到的靈感,整支預告更完全都是在古樸的亞維儂小鎮拍攝,令人非常期待!

  • 上默劇《食蓮者》
這個作品的表演場地異於其他台灣團隊,是否在巴黎台灣文化中心的專案當中不得而知,若是自己接洽而獲得當地劇場邀請,那是非常不容易的,而我大致上可以猜得出原因。這齣非戲非舞的表演作品,非傳統非現代,其美學非常獨特,坦白說我個人並沒有特別的共鳴,但完成度之高仍讓人激賞,票房也極好。以默劇作為保護傘,作品恣意地抽象再抽象,逃離了文本理解隔閡的難題,同時也滿足了西方觀眾對東方文化的神秘想像。

一般表演班團體想要自行接洽亞維儂的演出非常困難,除了作品競爭之外,法語能力絕對是首要障礙。據自身經驗,法國人就算在接洽國際商務時也不一定情願用英文溝通,更別說是在他們自豪的文化場域中了。上默劇這次亞維儂的成功,是作品形式、內涵、製作、再加上行政能力的良好整合,殊可一讚。

  • 采風樂坊《Qui?》

慘了這邊要來得罪人了(按:竟然還自以為從來沒得罪別人!),這齣表演我非常不喜歡!演戲部分相當雞肋,呆板又誇張,零碎又雜亂,扣分。後方的投影,除了一開始的影片拍得還不錯,很有唬人的文藝風之外,其他也都非常多餘,像大雜燴,又像廉價的螢幕保護程式,醜陋又完全看不出目的是什麼,再扣分。音樂方面我不是專業,但傳統東方弦樂器搭配西方重打擊樂器,這樣真的是好搭配嗎?整場表演我如坐針氈,從第一段開始心中的吶喊就沒有停過:拜託你們好好玩樂器可以嗎,其他五四三的就別亂搞了!不禁懷疑,這麼難看的表演到底怎麼通過巴文中心甄選的呢?

我的反應或許比較激烈,但亞維儂的觀眾是相當精明的,謝幕時表演者的眼神並不是很有自信,相信他們也能感覺到觀眾冷漠的反應。好奇在台灣演出時的觀眾評價如何,這樣的表演在台灣會受觀眾喜愛嗎?有機會的話我還是會再購票觀賞的,除驗證自己的看法和疑惑,也在心中留一個讓表演者上訴翻案的機會。

其他團隊

五場台灣表演之外,這次還旋風似地看了另外十四場表演,其中包含七個戲劇、五個舞蹈、兩個特技馬戲;以國家來分則有兩個韓國、三個中國、六個日本、一個瑞典、一個印度、一個義大利。其實法國團體的表演在整個 OFF 藝穗節當中還是佔了九成以上,但我偏偏就是一個法國團都沒看!一方面人在歐洲比較有其他機會看到法國團體表演,另一方面也特別想要觀察其他國家的表演團體如何在亞維儂搏鬥求生。

今年是中法建交五十週年,想必是雙方有額外的文化交流預算,以往零星單打獨鬥的中國團體今年帶來不少作品,並且都打著五十週年紀念標誌在印行文宣。但就我個人感覺,中國劇團來亞維儂仍停留在學經驗的階段,就像當年台南人劇團勇猛地帶著馬克白來法國那樣,仍在摸索亞維儂的模式。

上海戲劇學院的荒誕劇《皇上正在駕崩》是法國導演在上戲教工作坊時排出的作品,以皇帝駕崩影射中國的政治、社會、價值觀的逐漸腐敗和崩壞,尺度以中國標準來說算是滿大的,有讓我驚奇;要駕崩又不駕崩地玩弄劇情也充滿歐洲當代小劇場的風格,堪稱一流的演出。硬要挑剔的話,則是這幾位年輕演員還有點拘謹,沒辦法像歐洲有經驗的小劇場演員那麼收放自如,但完全瑕不掩瑜。對岸戲劇教育上的國際化和現代化速度真是讓人驚嘆,只不知中國的觀眾跟不跟得上這個速度了。

四川人民藝術劇院浩浩蕩蕩帶來了三十多人出征亞維儂,同時演出三個作品,手筆很大。我看了其中兩場戲,導演調度大膽、編劇語言運用靈活豐富、演員素質又高又整齊,可惜翻譯奇差無比,內涵無法傳達給觀眾,導致票房不佳。卻意外在演員群中發現一位出眾的美麗舞者,廣東現代舞團出身,現於法國當地進修,明年畢業後會留在歐洲考團,當天演出結束後已有法國經紀人私下接洽,希望以後能看到她在歐洲舞壇發光發熱。

近年來巴黎台灣文化中心在挑選作品時,似乎有意識地避免複雜的文本或高度倚賴語言的表演作品,但真的有這個必要嗎?語言如果是個障礙,其他國家的表演團體又是怎麼克服的?

上戲、四川人藝、以及另外三個無緣親炙的中國團體所帶來的表演都是話劇,文本有深度、對話量又大,難免會有觀眾理解上的隔閡。但同樣是話劇,同樣是幾萬字的對話量,上戲的《皇上正在駕崩》票房暢旺,四川人藝的觀眾席卻門可羅雀,差別何在?我認為有幾個重點:

第一,劇本所涉議題對歐洲觀眾來說是否有切身性或是否能投射?四川人藝的兩齣戲《我呼吸》和《飯碗》主題圍繞在小情小愛和上班族的工作人際,充滿華人細膩微妙的人際糾結,雖然當中不乏犀利中肯的字句或對話讓我心中猛點頭,但其他觀眾席上的歐洲人只是看得發楞啊!就像李安的《色戒》咱們華人看得揪心,老外則完全不懂性和愛之間哪有那麼多的不清楚。上戲的《崩》則大開大闔地控訴崩壞,台上的角色間互動反而單純,加上對社會墮落的不滿完全是沒有文化差別的,觀眾抓到大方向之後,就算台上的對話翻譯一個字都沒看進去,自己也開始主動將身處的社會事件對號入座了。

第二,資訊密度的高低。四川人藝的作品美學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在於文本,有節奏、有底蘊、美,但這樣一個美麗的文本密度太高了,常常一句精煉的對話當中不只有字面上的意思,還有影射、隱喻,更還有文化背景的因素。就算略懂中文,若非母語人士可能也還無法輕易消化。上戲對話雖多,但資訊密度較低,就像《等待果陀》那樣說來說去都是那些營養不是很多的對白,就是在等垂死的皇上真正死透,殺個時間。雖然在殺時間的過程中常有弦外之音,但也不會一句話精妙斃命,總是旁敲側擊終於敲出個霧裡看花來。資訊含量仍高,但拖長了,資訊密度就低了,這樣觀眾才有能力慢慢去消化體會。

第三,翻譯,不必美,信、達、雅即可。但四川人藝的翻譯真的是其爛無比啊!演完後我善意地向四川人藝國家二級導演朱先生提醒這件事,朱導演反而藉此向我訴苦,說四川內地找不到好的雙語人才來執行翻譯工作,跟上海不在一個水平上比較。我能體諒,但也不能完全釋懷。翻譯這項工作對劇團來說到底有多重要呢?如果是首要事項,再怎麼難都會想辦法克服吧?但我畢竟不知道他們的運作方式,只能默默遞上一張名片和一絲祝福。

回到避免語言的問題,從事件的另一個角度來看,假設巴文甄選作品到亞維儂演出的整體目標是推廣台灣文化,那麼「避免語言」這個決定是否有遵循目標並對達成目標做出貢獻?或者說,語言是否無法成為台灣文化的一部分?從前幾個段落的推測看來,語言本身並非成敗的關鍵,只要處理得好,就算原文演出仍然可以有好口碑,關鍵是想傳達的文化為何,以及這些文化是否能有效被傳達到。

四川人藝的朱導演在演完後有感而發,說希望帶來的是原汁原味的中國現代劇場,而不是東修西改屈服於票房壓力而成為劇場商品。這句話有對也有錯。對是對在堅持原味,但錯卻錯在他是否選了本為極難推廣的文化試圖用簡單卻又執行不佳的方式傳達。其實,要堅守亞洲文化內涵、還是入境隨俗討好歐洲觀眾,一直是亞洲表演團體來到亞維儂所必經的拉扯。其他國家如何處理這個課題?

日本文化本身的鑑別度較高、也較早被歐洲人所接受,因此面對的阻礙相對較小,甚至連舞踏表演都有慕名而來的觀眾群,算是比較特別。日本表演團體從極西化到極傳統的表演都有,從心所欲地去演出都能獲得不錯的票房和口碑,著實令人羨慕。而韓國文化掙扎在日本和中國之間尋求鑑別,造成韓國團體的作法非常務實。例如韓國脈劇團帶來一齣傳統戲劇《BINARI》,唱功和身段硬是了得、完全不妥協,卻在中間融入了一段以簡單法文插科打諢的笑鬧丑戲,觀眾大樂。儘管已經如此設法地去平衡堅持文化和討好觀眾這兩個極端,脈劇團的李導演仍然眉頭深鎖地表示,此事其實並不單純,他每天的演前排練都還在設法拿捏更恰當的收放尺度。而完全不會法文、連英文也一句都說不出口的李導演,不惜重金用了七位翻譯,隨身翻譯更是一位精通法、英、韓三語的 正姐 專家,用心程度可見一斑。我禁不住好奇問「翻譯上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吧?」導演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只說「觀眾看得懂才是最重要的。」

這麼觀眾導向,難道不會太商業嗎?你問。脈劇團顯然沒有顧慮商不商業的問題,他們只想讓觀眾接受到韓國文化,而他們也的確做到這點了。

至於什麼是商業?去年 (2013) 的愛丁堡藝穗節有機會和體相舞蹈劇場聊天,他們分享了這幾年出國巡演的心得,說「愛丁堡比較商業,亞維儂比較藝術」,從那之後,我一直在思考這句話真正的意思。

不只一般觀眾,連許多劇團都不了解亞維儂藝穗節,或對亞維儂和愛丁堡這兩大藝穗節有許多誤解。闖蕩藝穗節多年,有心向觀眾和劇團介紹所知,但鑒於這篇文章已經太長太龐雜,關於藝穗節你不可不知的事,另啟文章來分享吧。

4 則留言:

  1. 1. 長弓舞蹈劇場好像挺有趣的,正好我下星期要回高雄,希望有時間看得到。
    2. 「《等待果陀》說來說去都是那些營養不是很多的對白」,這笑倒我了 XD
    3. 商業跟藝術應該是不違背的,你啥時要另啟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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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章那麼長,真的很感謝你耐心看完!!

      等你一起來寫藝穗節攻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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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刚发现你的blog,喜欢!有空来巴黎看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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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
      去巴黎的 Théâtre du Nord 看一場 Peter Brook 的戲一直是我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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